2009年6月8日 星期一

聖誕節花季


  深沉暗紅的葉瓣吐放著。
  在刺亮的夏日光線下,課室外的一排聖誕紅執拗地綻放。
  那過期的盛開,在猛烈的曝曬下,頹舊、擦傷。


  ●  


  那一天,在他送走露的同時,他無比深切地體認到,微妙的人情關係、引力相吸的迂旋距離、雙人旋舞的情愫,始終是需要羈絆的存在的。
  此後,弘一直把那天誤記成聖誕節──儘管那天整整晚了將近一個禮拜──並因此注意到課室外的水泥地與操場交接處放了一排聖誕紅,直到冬季幾近結束,也沒被撤離。
  那天是高一下聖誕節過後的某個上學日,弘攏著衣領想在清冷空氣中聚存些溫暖時,接到了安打來的電話。
  放學到門口來,安說,有人想見你。
  安不理會弘的追問,只笑鬧著要他繼續胡亂猜測。
  弘不斷列出人名,不會是莉吧?她看到我的話可能會打死我。是U嗎?他上次生日之後我們幾個就沒見過了,那時好像剛國中畢業。是,露?歐美國家的學校,寒假是在聖誕節放的。
  安打死不說,故意讓弘提心吊膽,並強調不要失約。
  於是那天稍晚,在灰濛的傍晚天色覆蓋下,與安一起坐在校門口花圃邊緣的弘,看見露迎面走來。露的服裝時尚得輕微誇張,弘把視線定在她臉上,看著她的眼睛,以及嘴角曲起的微笑,好像什麼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距離這個詞是我與露之間的主題。關於時間的距離、各自兩種不同速率的時鐘擦身而過的距離。
  
  就這樣離開了那樣的場景。國中時代。
  雨季與晴天輪流演練的狹小校園。夏日正午,一百米跑道的小操場曝曬在強光之下,全校課室熄燈午休,在一間空曠的教室內,弘坐在鋪蓋著淡淡陰影的課桌上,兩手按著耳機,感到舒適且透涼。門窗緊閉、冷氣放送。安靜、封閉,而完滿自足。那時是五月過後,島國體制的考試第一階段結束。私校學生紛紛無法繼續按耐課室裡的無趣生活,鳥獸四散自鬧區街頭各處,或是被運往補習班準備第二階段的測驗。每日回到私校校園的學生寥寥可數。弘蹲坐在透涼空曠的課室內一張桌子上,聽著耳機裡放送的音樂,靜靜等待一定會通過的學校申請。
  一切都早已確定。
  露揹著書包進到課室,有點粗魯地推開鋁門,把書包丟在隨便一個座位上,遲到得毫不在意。剛開始還煞有其事地拿出課外英文教材端坐學習,不一會兒就跑去扯弘的耳機鬧著說也想要聽,或是拿出課本裡滿滿的塗鴉向弘炫燿被改造得不成人型的文章作者或是歷史人物,以及空白處秀逸的鉛筆插畫。有時安也會出現;安正在補習,打算在第二階段贏回些許差距,以便和弘一樣進入島國第一志願。下午時分,三位班上僅剩的出席人員,打掃著外掃區:女廁,他們可以在女廁裡聊天半個小時以上,或是在用水管沖洗地板時很自然地打起水仗。
  弘在經歷這一切時,就已經知道這將是日後無比珍惜的時日。在幾個月前,弘隱隱感受到,聯繫他與露之間的某種無形引力,開始鬆動、搖晃。急劇墜落時引力消失的失重感。
  那時總是午後強光斜射課室,吸吐著強力冷氣放送的透涼空氣,全班滿滿的學生低頭趕著一天七、八份的小考考卷,或是填寫著參考書、翻動課本。澄紅浸潤的黃昏時分,二十分鐘的打掃時間,導師走到黑板前,將斗大的考試倒數日期擦掉重寫,每天扣去一日。
  每天用粉筆利落地刨下剩餘的時間。
  只有露輕鬆冷靜地應對這一切。她可以不用在意任何考試分數,可以在全班死命記誦課本時悠閒地讀著家教給的英文教材。露將在畢業之後負笈遠洋,前往太平洋彼岸的北國留學。
  在抵擋著正午強光的課室內,弘安靜坐在陰影覆蓋的座位上,按著耳機,靜靜等待一定會通過的學校申請。
  一切早已決定,在遙遠過去的比端,無法更動的,現下時日的背面。

  ●

  安靜無聲的時光伏流。
  高一下的聖誕節過後,弘回到封閉自足的校園生活。冬季略顯昏暗的午後放學時分,弘推門離開一樓的課室,微微不適地調整書包揹帶時,注意到走廊與操場的交接處,放置著一排聖誕紅。
  葉辦的色澤濃稠暗紅,像覆蓋著一層煤灰,花盆的側緣沾粘著泥土渣,周圍地上也是散落著零碎的土塊。
  那是聖誕節過後,花季已經結束,殘留的深沉花瓣,只讓人感到不適。
  弘轉身沿著廊道離去。

  ●

  晚安。
  早安。
  兩人彼此鍵入。
  這是一個簡單的玩笑。
  露負笈北國後,仍與弘保持著在即時通訊軟體上互相鍵入各種無意義對話、嘴砲,或偶爾傾心相談的習慣。
  北國東部的城市,與島國有著十三個小時的時差。露是夜貓子,每每在半夜兩三點仍黏坐在電腦前。在週末,或是暑假的平日,弘在家裡賴床直到幾近中午,起床後打開電腦、登入軟體,扣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彼時正是露端坐電腦前聊天、把自己畫的圖畫掃描進電腦、寫些濫情通俗的小說,或是為異國課程的作業苦惱的時候。
  不知何時開始,在長談後打算離開時,身處太平洋彼岸的露,穿著睡衣坐在漆黑深夜的亮白房間裡,鍵入晚安一詞,弘在島國的午後窗外射進的自然光線下,調侃地鍵入早安。
  被時間的行進錯開的兩人,以這樣一個簡單的玩笑,調侃著十三個小時的時差。
  以玩笑抵抗著時差,用幾句默契十足的對話抵抗著時日的洋流,一剎那的牽繫抵抗著分歧的岔路。
  習慣的問候,在對話的頻率漸次減少、主題失焦、各自以經過嶄新經歷雕塑的陌生臉龐相對後,仍行之如儀。所謂的習慣,或是所謂儀式,是為了在彼此人情關係的膠黏逐漸剝離的同時,以一種無用的執拗重複,黏合著不斷潰退的距離。

  ──關於時間的距離。分岔路徑所雕塑的相異的心靈風景。無盡久遠之前已預定的情景。

  那年的聖誕節,精確日期是聖誕節過後的某一個上學日,弘坐在校門口花圃的石檯邊緣,與安在一起靜靜等待。
  是露要回來嗎?弘問。
  恩哼,其實不難猜。安回答。只有她才會想像這樣突然出現嚇你一跳,所以反而先來找我。我說──你跟露──還有連絡嗎?
  現在不太常,不過她剛出國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在跟我聊天,什麼事情都跟我講,讓我有種我也出國留過學的錯覺。
  呵,你們兩個讓我想起一件事。安說。
  嗯?
  你還記得我國小是讀我們私校附近的公立學校吧,我在小四轉到私校的時候,你跟露應該已經認識好幾年了,畢竟你們從幼稚園開始就待在私校裡。我的學校跟你們不太一樣,你們一個年級大概不會超過三個班,就算每隔兩年換一次班,幾次下來幾乎全年級的人都會認識。我們可是有十八個班,每班有將近四十人,每次分班後最多只有兩、三個人會繼續跟你同班,幾乎是將幾個熟悉的朋友灑進大海裡。
  我現在要跟你講關於一個女生的故事,我的第一次牽手可是被她奪走的呢。在國小一年級開課的第一天,老師要全班在走廊男女分別排成兩排,然後在同一列的兩個人要牽起手排好對齊,這兩個人接下來會坐在相鄰的座位。那個跟我牽手走進教室入座的女生,其實我已經不記得她的臉,不過我很確定她的頭髮是淺棕色的還是金色的,那個年代國小一年級學生應該不會染髮,也許她的髮色天生是淺棕色,還是她有混血?我全部都不記得了,我現在連一幅簡單的、關於她的可堪想念的畫面都無法喚回。我只記得一群人在操場玩鬼抓人的時候我總是被她追得到處跑。
  大概在二年級結束的暑假前夕,有一天我跟她踩在操場邊緣花圃的低矮欄階上,像走獨木橋一樣伸出雙手保持平衡,一前一後地搖晃前進。我記得那是個澄黃光線斜射的夏天,我注意樹叢下有什麼東西反射了光源,停了下來跟女孩一起撥開樹叢,找到了一條遺置在泥地上的手鍊。
  小巧、漂亮的金屬手鍊,靜靜地擱置在陰影處發光。在圖書館大門旁有一個區塊放了幾座花壇,我們常在那裡遊戲,那天我們撿到那條手鍊後,就把它藏在花壇枝葉的內側。我和她,還有一個她臨時拉過來的朋友﹝跟我也算熟﹞彼此約定到了以後,下課時間還要在這裡見面,還要再玩鬼抓人,或是在花圃旁平衡著身軀走獨木橋。那時我挑選了一個枝葉茂密的花壇,撥撩開樹枝花朵,右手拿著手鍊往裡面伸,我記得對當時我的臂力來說,樹枝稍嫌堅硬,那是夏天的下午,本來就有點熱,在不斷放射的黃白光線下,我一邊滴著汗,一邊用力把手鍊往裡面塞,手臂都在隱隱作痛。

  ──就好像,時間可以凝結擱置,偷偷藏起來,不會消融、不會改變,靜靜等待我們回頭拾起。

  ──就好像,悄悄預留了一個時光的轉角,在我們回到那圖書館旁的花壇時,一切可以倒轉,可以回到那二下的歡快時光。

  後來呢?弘問。弘聽得很有興趣。
  過了一個暑假,我自己第一個就忘了這件事。呃,畢竟小學生不會想太多。升上三年級後,我除了在走廊偶爾看到她會打招呼之外,也沒再怎麼見面。大概又過了一兩個月,我從圖書館的那棟樓走出來的時候,剛好遇到一個日光強烈的下午,轉到那些花壇群聚的地方時,因為相似的場景讓那些記憶突然湧了上來。我很好奇手鍊還在不在那裡。
  還,在嗎?
  我很用力的撥開枝葉,比我當初放進手鍊的時要費力許多。一滴汗滴到我的手臂上。我發現手鍊已經不在那裡了,但是那裡出現了一張紙卡,當時在校園裡流行的某種遊戲卡,我把它撿出來,看了一下。我幾乎有點疑心是否有人想要做跟我們相同的事,還是單純的隨地亂丟垃圾,一想到這張對我而言的破爛卡片,也許對某些人具有特別的意義,儘管我對手鍊的消失感到微微不悅,還是把卡片放了回去。

  ──在想起來之前,原地消失。

  如果現在那個小學女孩,突然出現在你面前的話……?
  不知道欸,嚴格來講,現在的我們,跟當時的我們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了吧。

  ●

  晚、安、啊。
  早、安。
  在那些時刻裡,已經錯失的時光,屬於過去的可能性,來到現實的轉角。弘曝曬在島國午後的陽光下,露正坐在半夜開著亮白光源的房室,兩個時間前行的速率早已錯開,隔著一道時差,分別向無限遠的目的地前進的世界,偶然地交溶。
  Personal──Story。露鍵入。
  自、傳。
  要怎麼寫。
  呃,這個不應該問別人吧。誠實去寫就好呀,寫妳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有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故事。

  But,我現在整個熱愛祖國耶。我一定會寫這裡的壞話的。
  我知道。
  我討厭這裡。
  我知道。
  你記得我以前最愛寫作文嗎?全校只有安的作文比我好。我現在恨死作文了,這裡一天到晚要交Paper,或是上台報告。你猜猜我上次作文拿到什麼?D ,哈哈。因為老師要四百字可是我只寫了一百多。老師很鄭重的跟我說,不要拿什麼language problem當藉口。WTF。靠喲,本來就會有language problem啊。現在安看到我寫的東西一定會笑死,我的中文能力大概已經殘廢了。用英文寫東西真的很痛苦,就像堵住嘴巴的時候不管腦袋裡有多少東西也講不出來。這次自傳如果再寫不出來的話……
  露,喂,聽我說。
  露,竟然你熱愛祖國那我們就從你在這裡的事情開始寫起吧。現在剛好週末,我可以一直待在線上,明天可以繼續陪你寫。
  露,記得安以前教我們怎麼寫日記嗎?一個場景、一個畫面。那氛圍浸染地一瞬間,從那開始輻射。如果你要從你在這裡的日子開始寫起,那就先回想一下,你覺得最──閃閃發亮的一刻是什麼時候?
  弘,你還記得我們國二畢業旅行的時候去墾丁的海邊嗎?我討厭海水你知道。所以那時候我們坐在沙丘上吹海風,我撈起一把沙子,看著它從指縫落下時被風吹散。那時候──要怎麼講,我覺得很安靜很安靜,好像,儘管我知道畢業旅行只有三天,幾乎不用倒數很快就會結束,但是在我看著沙子漏下飄散的那一刻,我對於之後的事沒有任何預期或規劃,時間的線性前進對我而言失去意義,我覺得「只有現在」,像是時間在這裡打了一個結,可以一直讓我身處這個場景。
  我懂。還有呢。
  我在教室玩弄你那跟女生一樣長的頭髮的時候?在女廁用水管噴你的時候?
  喂,認真點啦 = =
  我、很、認、真、啦 :)

  那是週五,弘陪她熬夜打到兩點,從家庭背景開始,到她的國中生活,及出國前外公的過世。弘在分別前鍵入,我只要睡六個小時,那時候你應該吃完晚餐,我們剛好可以繼續寫。露說,SO,六個小時候見,早安。晚安=ˇ=
  週末三天,弘幫露把自傳寫完了,稍微閃避了她在國外不悅的生活,不過有提到身為一名小留學生會遭遇的困難。現在回想起那三天,弘只覺得不可思議,在弘向露道別去睡覺的同時,露正在晴朗的白天之下準備開始下午的活動,兩個人的世界已經如此相異,相異到有了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可是卻能在那三天之內,把生活及思考的頻率同調。弘在每一刻都可以知道露現在在做什麼,僅管露正處在目光無法觸及的相異世界。兩個承載著時間不同、場景不同的生命經歷的人,能在一段時間中共同構思一份自傳,一起傷神,一起絞盡腦汁。

  ──像是在分岐岔路上如此眷戀著過去疊合的時光,終於找到一個點可以把過去折到前面來。或是在相異世界隱隱感受到的,最後僅剩的聯繫。

  ●

  那年聖誕節,精確來說是聖誕節過後的某個上學日,弘看著露從學校正門走向他。露的服裝時尚得輕微誇張。那一陣子弘與露大約兩個月沒有任何聯繫了,上次見到面也是超過半年前。
  安舉了個貴族式的鞠躬敬禮,我社團還有事,忙完之後要去自習教室讀書,先走了。
  弘帶著露前往學校附近比較好一點的餐廳,露在舉著刀叉漫天揮舞同時,談笑著對弘塞進各種異國生活的新資訊。弘觀察著露,露染了頭髮,學會化妝,腳穿著裝可愛有點裝過頭的絨鞋,好像什麼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露在對談時夾雜著些許英文,還有新學的髒話。對於露不斷塞過來的異國生活的細節,弘無法像以前那樣如此自然的笑出聲了。
  露突然止住。等下我有事喲,要找一個從國外回來的親戚,請他幫一些忙。

  ──反正又是,我無法理解,也永遠不會去理解的,另外一個世界的事。

  弘與露走出店門後,露說,等一下,我包包忘了拿,便走回店內。
  弘看著露離去的背影,感到不寒而慄。
  弘先步道街路上,看見隔壁商店的櫥窗外有一排聖誕紅。他攏起衣領,真的感到有點冷。商店的櫥窗內佈置著雪景,門口掛上鈴鐺及懈寄生。這不曾下雪的島國,安靜無聲地裝設著它的聖誕節,那在漆黑夜空下,櫥窗內的強光所照射的,虛構雪景。
  其實它已經輕微遲到了。
  露走出餐廳門口時,弘舉目剛好迎向一陣櫥窗射出強光,弘看著露扶著扶手走下餐廳階梯,步入璨白的光源下,身形消溶在一片亮白之中。露一邊走來,一邊不斷潰散。
  怎麼了,露到了弘旁邊,笑著說,送我到捷運站吧。
  弘與露走過島國聖誕節過後的鬧區街頭,沿路開滿聖誕紅並下著雪,一切都是遲到的虛構。露就在身邊,但好像不斷在遠離。

  ●

  弘回到學校的自習教室,看見安抬頭。
  出去講吧,安說。
  他們坐在教室外,看著操場在巨型燈源的照射下曝白的光亮。安說,幸好你頭髮沒剪掉。你也希望露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吧。
  是呀。很久以前,她半開玩笑的對我說,她喜歡有點娘的男生。
  她應該只是隨便亂講的吧,安說。
  恩哼,只是到後來,她講了什麼好像已經不再重要了。

  ──擅自劃定了它。

  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弘說。那打死不剪的玉米鬚鬢角,好像是我僅剩的幾個,仍然存留的,跟露相關的事物。
  我完全不想去改變它。甚至刻意誇大它,保存它。
  如果它不存在,虛構它。
  今天不是聖誕節,但是我會把它誤記成聖誕節的,就像我偶爾的耍娘動作一樣,硬是把它提升成一個沾黏著時光痕跡的紀念品。
  一則故事、一段身世。一本只有我懂得如何解開的上鎖日記。

  像女生一樣的鬢角。耍娘的動作。滿嘴髒話的露。中午熄燈的透涼課室,晴天與雨季輪流搬演的校園。沙丘上漏著沙粒的露。
  那年聖誕節,與我穿行在鬧區街頭,走過沿途盛開的聖誕紅與鋪地雪景的露。

  ──在時光退潮所遺留的沙灘上,碩果僅存的,小小隱喻。

  ●

  你想要跟我講一下今天的事嗎?安說。
  好呀,高一下的聖誕節那天……



2009/5/27定稿。
發表於《建青一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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