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8日 星期二

夏日時光

  我坐在課室後排,在窗外澄紅光度傾斜、柱影移行伸長時,想著有關時間的事。
  那是某個微微溽熱的夏日午後莊敬一樓的課室。在泛漫著慵懶氣息的第七堂課,講師吐出的字句泡沫般地漂浮到我耳邊即無聲破滅;她轉過頭部時略略帶動了側臉線條上光影的傾軋。幾乎接近一幅靜物照般靜止、安靜的畫面。
  我維持著支頤的姿勢,轉右,看著透光的窗格,注意到整間教室在午後光線斜照下因為陰影的加深更顯立體。澄紅與灰黑的參差、交疊。微微溽熱。我感到一股從未出現過的確切肯定:這是夏天,我曾看過類似的場景。高一時我在明道樓上課,放學後揹起書包沿著跑道來到莊敬一樓走廊,準備經過學務處前往大門。那時總是有點急躁、有點匆忙,雀躍地從一件事情跳到另一件事情,不曾感到突如其來的傷心,也沒有安靜獨處的強烈渴望。我揹起書包快步行走,沒注意到那微微起火燃燒的午後校園,不太理會肌膚上舒適烘烤的觸感,直到我行經莊敬一樓的走廊。
  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幾乎可以稱之為景框修辭學的構圖了。灰色石質的牆面及廊柱分別圍攏左右,往前方延伸且逐漸縮小,我只要抬起手臂往前一指,就可以觸摸到這幅透視構圖的消失點。此時,我才突然注意到負責著色的澄紅與灰黑,正在互相浸染、交疊。我維持著緩步行走的動作,轉右,第一次認真看見了夏日午後的校園。
  時序輪轉,季節遞移。現在,我不在明道樓上課,也不再快步行經莊敬一樓走廊,我就坐在莊敬一樓的課室裡。緩緩轉右。那是多麼相似的場景,從光澤、線條,到氣味,到烘烤般的溫度。
  講師的字句如同往常四處漂浮。下課鐘聲結束了即是上課鐘聲。以前是三角函數現在是排列組合,換了顏色但是學資始終一樣讓人望而生畏。放學與同學互道再見後第二天即見面。
  再次遇到夏日午後的場景時,我想起有關時間的事。

  ●


  浮橋。生命的窗口。時間的岔路。
  那是一篇我相當喜愛的短篇小說,雖然單就故事而言實在很難引人興趣:一名長期生活在無趣、壓抑之中的中年女子,在罹患癌症後,有了一次無傷大雅的外遇機會:她吻了一個年輕小伙子。
  在這顯得微不足道的、渺小的事件中﹝甚至也稱不上什麼事件﹞,在故事的底層、敘事的夾縫裡,翻轉著多麼巨大的哀慟。中年女子將自己罹患的絕症視為脫離可怖日常的機會,贏得更多關心與重視的機會,對於逐漸逼近自己的死亡感到一股難言的興奮之情,對它寄與厚望,悄悄希望它是乾燥枯萎生命裡的轉捩點。
  儘管那意味著肉體碼表不斷加速的倒數計時。
  在知悉自己病況獲得好轉後,女子覺得:太過分了。
  那是何種哀慟,對於封閉的日常、壓縮的生命可能性,寧願已死亡來換取突破的機會。
  在沒有光才看得見的美景中、在生命的可能性之外、在時間之外、在浮橋上,河裡的星星幾乎靜止但仔細觀察會發現緩緩的移動,逸出邊緣後重新出現,也許是同一顆也許不是,浮橋隨著你的腳步起伏波動,你來到一個場景,原本不可能出現在你生命裡的場景。小小的叛逆、小小的出軌。
  你來到浮橋,生命的窗口,時間的岔路。
  那是加拿大女作家艾利絲.孟若《感情遊戲》短篇集子裡的〈浮橋〉。

  ●

  轟隆的火車駛進時間的岔路。
  高二的畢業旅行,地點竟與國中相同。首先在行駛的火車上就感到相同的氣氛。我想起了國中就讀的私立學校,那每天上課到晚上六點還有一部分人留自習到晚上九點,上至頭髮長度下至襪子顏色都有嚴格規定的國中。那坐落在台北東區的狹小校園,國中與小學幼稚園混雜在一起,操場跑道僅一百公尺。我仍記得它的雨天,在校園裡,雨天從來不用撐傘,順著走廊及遮雨棚即可前往大多數地地方。
  其實也沒有太多地方可去。
  現在,發生在國中校園裡的事情已經褪色到僅剩一些模糊的景物畫面、臉孔。就讀私立高中F對我說,總覺得學校的天空好小好小。
  但國中的畢業旅行,印象多麼深刻呀。最後一天在海洋公園,一群人反覆乘坐那從高處衝下濺起大量水花的小舟,四五次之後衣服全溼透浮貼著肌膚。夏天嘛,很快就乾了,N說。他在洗手間爽快地把頭埋進水龍頭底下,起身往後撩起滴水的頭髮。有何不可?這裡什麼事都可以發生,我歡快地讓冰涼的水沖洗我的頭髮。髮絲仍滴淌著水的兩人就這麼在灼熱的光度下奔走、遊玩。

  與國中地點相同的畢業旅行,每個角落都散落著時光沖洗下的感覺碎片。我再次來到海洋公園,W說,他想搭旋轉木馬,旋轉木馬很刺激。
  欸,好呀。我笑了。
  我站在幾近亮白的光線下,看著旋轉木馬,皮膚微微灼熱。一群人沿著鐵欄杆排隊等待,木馬正在繞行,播放著微弱、粗糙的音樂,午後強光下,感不到任何一絲童話的甜美浪漫。輪轉到我面前的白馬、海馬、馬車,都有一種膠漆脫落的塑膠質感。
  輪到我們乘坐其上。我挑了一批兩肩有翅膀的白馬,前腳略略騰起一種飛翔的姿勢。音樂播放,木馬前行、升降、輪轉。我的掌心傳來古舊塑膠的粗糙觸感,我在稍嫌澳熱的午後陽光下旋轉旋轉。百般聊賴的感覺。
  這不是應該是,時間的岔路?至少是,小小的叛逆,小小意義的來臨,怎麼,我又回到這單調的旋轉之中,疲憊暈眩地被承載著去不斷繞行、升降?
  在安靜無聲的時間之中繞行。

  ●

  我繞著操場跑道行走,撐傘穿行於雨水之間,從格物樓音樂教室前往社辦,也許讀小說、整裡稿件,也許什麼也不會做。此時,跟我國中同班高中同校的ㄍ向我小跑步過來。
  找你找了一下午了,ㄍ說。
  剛剛外堂課,都不在教室,我回答。
  今天我生日,ㄍ笑著,你一定忘光了吧。
  猜對啦。
  跟我去北車吧,U跟她同學會在那裏等我們,要幫我過生日。
  跟去年一樣?我們四人?我微笑。
  對,跟去年一樣。
  我們離開操場跑道,順著走廊回到教室拿書包。ㄍ說,這首歌很屌你一定要聽,他是我聽過唱得最高的男生。
  啊,〈She’s Gone〉,我聽過耶。我定住。
  你不是完全沒在聽搖滾?
  一個社團認識的朋友傳給我的,玩吉他的帥氣女生,雖然白痴白痴的,我說。

  能凝聚一種繁複、多面的感官印象,挾帶著記憶的感受細節,在一剎那將你淹沒,讓你體認到:啊,就是它,我曾感受過。如此一種回憶的幻術,絕對不是視覺最為擅長,嗅覺與味覺也許更佔優勢。聽覺也行。我按緊ㄍ遞給我的耳機,閉上眼睛,讓聲音浸泡我。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一年前的夏天,青年社暑訓過後。暑訓三天。歡聚的慶典。液態薄膜包圍保護的時光。亮白光度下一組組的隱喻。獨立於日常的可能性之外的一段經歷。暑訓認識的Z,一個白痴白痴的帥氣女生,在那個夏天傳了那首歌給我。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再次與它相遇。如果不是它主動與我迎面相撞,也許它,連帶著許多細瑣的感觀印象,將永遠陷入時日的流沙裡。
  我緊緊按著耳機像緊緊擁著不斷潰散的記憶。

  啊 ,手機沒電了,我要跟我媽說我今天晚點回去。我說。
  要不要我借你?ㄍ問。
  算了,其實不重要。我回答。
  我要前往的地方不需要日常的人、事、物的沾黏。

  我與U、ㄍ在國中時幾乎每次都是全校前三名。自稱三劍客、鑽石打線。去年ㄍ生日,三人再加上U的新同學婕,四個人相聚甚歡,在一家雅緻的平價義大利麵店打鬧、嘴砲、亂攪壽星ㄍ的麵條、沒有蠟燭所以折了兩枝牙籤插在蛋糕上。同時,敘舊敘舊,交換著彼此還記得的國中時期偉大事蹟。考完第一次基測之後全年級衝刺班的衝刺班、翹課的翹課,只剩我們三人每天悠哉地晃來晃去,在空蕩但冷氣全開而顯得透涼的課室內大聲播放音樂;負責班上的外掃區:女廁,並在女廁裡聊天聊了好幾節課;還有帶了棋盤來學校,三人分別把理化老師的五子棋電爆。
  去年那天,當我們歡快地喧鬧時,我幾乎忘了我仍然得回到這個課室,這午後澄紅光度斜射的課室。
  一個去年發現的窗口、時間的岔路,靜悄悄地停留在那裡,我即將再次來到其上。

  ●

  支頤轉右,時間輪轉、季節遞移,天體運行滑過天際,光影在日夜交替處傾軋。時光安靜無聲,旋轉木馬般繞行。我浸泡在澄紅的光度裡,耳邊幾乎響起遊樂園裡做作、單調,但努力佯裝歡樂的配樂。我擁著發光的記憶碎片,百般聊賴地等待下一條岔路的來臨。



2009/4/27定稿。
收錄於《建青一三○》「比制服重的記憶」專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