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4日 星期六

家與家之間

  有那麼幾次當我走出家門後回望,確切地感受到「我正在離開這個家」時,便恍惚看見,現代感的厚重金屬家門敞開一旁,而屋內正泛流出頹舊的黃昏色澤。那無法掩住的敗壞氣味。
  我幾乎將電梯轟然升降的聲音錯覺為,房屋結構在古老水晶燈的黃暈光度下,從最核心處開始風化剝落的,碎裂聲。
  在那回望的時刻,在危機意識與激動情緒所磨銳的感受力下,儘管我的視野漸漸倒退遠離家門,我的意識卻迅速竄回記憶中的屋內,窺視、諦聽、撫觸許多揉合了事件、人物的場景細節。那種如此巨大、如此壓迫的,家的印象,撞擊著我。
  華麗而無用的巨型水晶燈。樓中樓的半環狀旋轉階梯。酒櫃。鏡牆。一個兼具走道及盥洗台雜物櫃功能,兩面牆壁由落地鏡拼貼而成的廊道。
  隔音效果不是很好的牆。


  ●


  那年夏天,姊姊最後一次來到我家。我跟她一起住在樓下的客房,因為樓上最主要的通道﹝那條鏡廊﹞,遍地都是尖銳不規則狀的鏡子碎片。
  她並不是我真正的姊姊,但是我從小就這樣叫她,即使現在已經沒有機會當面叫她了,我也在腦海裡這樣稱呼她。她是我父親一位朋友的獨生女,大我五歲,父親為了將兩家之間的情誼延續到第三代﹝據說是從我的祖父與姊姊的祖父開始這段交情的﹞,在一個週末的明亮下午,邀請姊姊全家過來玩。
   父親那天沒有喝酒,早上就換下絲綢睡衣,套了件素雅的襯衫;他黝黑的皮膚隨著笑容光燦起來。媽倒是有點抑鬱。我正百般聊賴地坐在已經佈置好菜色的餐桌上轉動遙控器時,夾帶著人聲的喧嘩及晴日中午的光亮,父親牽著她來到我面前。

  ●

  樓中樓的旋轉階梯。
  台階上有點生硬的地毯與腳掌摩擦。深沉亮漆的木製扶手。
  我記得在我的幼年時期,那大約兩百七十度的環狀階梯對我稚弱的雙腿彷彿永無止盡。疲憊的旋轉與暈眩。
  嘿。父親出聲。
  於是父親會像那樣帶著歡快的笑意抱起我,我感到一股將我騰空抽起的力量。那平靜、安穩得讓人想靠躺下去的力量。父親抱著我掠過這些階梯,彷彿它們不需存在。
  ﹝那兩百七十度的旋轉階梯。那兩個世界的通道:在樓下,古老陳舊的水晶燈照耀著針織地毯,絨製沙發圍靠在大理石桌几旁,未閉的電視或是門簾後的麻將桌不停地傳出人聲;樓上,安靜沉寂的鏡廊,安睡其中的漆黑臥房。﹞
  ﹝那恆常屹立的通道。
  即使在後來,樓下的大理石桌被換置成現代感濃烈的玻璃桌,出入客廳的人也逐漸變為年輕且時髦的女性,地毯撤離、油漆粉刷,唯一忘記改變的只有持續散發昏黃色澤的水晶燈,還有那條兩百七十度的旋轉階梯。﹞

  我曾經那樣地站在旋轉階梯的正中央。
  剪刀石頭布。
  你又贏嘍,往前一步。
  那是稚氣未脫的少女的嗓音。我抬頭。視線與一張頤指氣使的精緻臉龐相撞。白色的洋裝露出潔白的頸部,垂晃著及肩短髮。
  我們正站在樓中樓的階梯上,玩著猜拳。「剪刀石頭布!」
  每次跟姊姊玩,我總是輸得時候少。那時我和她站立在半環狀樓梯的中央兩階,我面向上,她面向下,猜拳輸的人就後退一步,贏的就跟進一步。她比我高,所以站在比她低一階的位置,我要仰頭才能平視她。
  從小到大與姊姊之間的各種嬉戲遊鬧,現在回想,大半都不是姊姊那種年齡的女生會感興趣的事﹝尤其是後來的姊姊變得早熟、堅毅﹞。她只是出於某種耐心的溫柔,懷抱著對童年的留戀,在遊戲時偶爾定住,凝視著我童稚的無知與張狂。
  最後我們到了樓上。我贏了。姊姊低頭微笑。
  在那進進退退之中,姊姊以一種溫柔的讓步一路向後,彷彿領著我踩踏舞步旋轉而上。
  在那之後,父親待在國內時樂於規劃各種週末出遊,兩家人前往淡水、烏來、九份,或是僅僅在家裡看一個下午的電視、圍坐在絨製沙發前聊天。父親在那時總是特別開朗,我與姊姊在房屋的角落嬉戲時也能聽到父親在大聲談話及爆出笑聲。我跟姊姊熟了起來;我們塑造自己溝通的語言、歡笑的方式,悄悄坐在大人世界的另一面交換彼此的眼神。
  那也許是自從我出生之後,少數幾件令父親高興的事吧。少數可以令,在喪偶、事業中斷、不美滿的再婚這一切事情之後,幾乎每天從早上開始就握著酒杯,睡衣也懶得去換的父親,高興的事。父親大部分的時日均待在國外,在少數回到家的幾個星期裡,他總是拖曳著睡袍,手持一杯在搖晃中反光的淡麥色液體,靜默且神色憂愁,像是隻身留守殘敗堡壘的貴族、流放荒島的君王。
  我們家在上海、加州、香港都有房子,父親總是在它們之間來來去去,也時常獨身一人參加旅行團前往語言不通的陌生異國。生活在他方。抱著期待離開那微透敗壞氣息的家門,來到一個又一個新的所在;早晨在陌生的床鋪醒來,空著肚腹打開冰箱卻發現曠置已久的房屋內連基本的食品飲料都沒有;或是在遊覽車的引擎轟隆聲中半暈眩地凝視流動的窗景,在全車充滿闔家出遊的喧鬧之中,隔壁座位擺放的旅行背包隨著座椅巔躓搖晃。
  我幾乎能想像父親的眼神,以及那如此孤寂的生命場景。
  我聽說,父親愛前妻至深,在前妻外遇而與父親離婚之後,父親養成了白天喝酒的習慣。而當時開設的紡織廠面臨經濟轉型,父親明智地關閉工廠,公司則掛名留著做為處理資產之用。帶著足夠的財富進入半退休狀態,父親有了喝酒的時間。
  在父親最頹喪的那段日子裡,我不清楚原本只是個小秘書的媽出於何種原因,或是如何招搖自己的年輕魅力,撫觸穩住父親的心靈。總之他們結合了。媽的家境沒有很好,來自一個本省的公務員家庭。他們是不被祝福的一對;那種歪曲的結合本身就夾了一枚危險的引線。

   ●

  姊姊在那年夏天最後一次來到我家,住了幾天之後就被我媽轟走。以前不是這樣的,儘管以前姊姊一家人出現時,媽媽總是有點抑鬱。
  姊姊的父母認識父親的前妻。他們四人彼此熟稔且相處的時光長到足以共同分享壯年時期的記憶,那正值人生巔峰、將固著定型一生的時期,並且在父親的頹喪時日將無比懷念的時光。
 而媽媽被排除在這記憶之外。
   在模糊的印象裡﹝我正在與姊姊遊戲,不時耳際穿過幾句大人們的對話﹞,父親總是讓話題不斷在前妻身上打轉,或是不斷提起國共內戰時他在重慶與姊姊父親的初識。媽媽只能坐著嚼食茶几上準備給客人的小零嘴,偶爾插進幾句不重要的對話。如此溫順乖巧。

   ●

  水晶燈泛漫出的香檳色澤。
  那昏黃的暈眩。
  無法抵擋的古舊。
  在那溫柔黃色光度及閃爍的水晶之下,兩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讓那方形器械不斷自動播放出的聲音填滿空間,或是所有人坐滿餐桌,用杯盤的碰撞聲與敬酒的無意義語句,努力填充時間不要讓沉默出現。
  家與家之間何時變成這種樣貌?在這水晶燈的古舊光澤沖刷下,人際關係的某個螺絲零件如何歪置、錯移、斷裂。
  我一直都不知道。那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趙叔叔趙媽媽父親母親像身處某個大人光環圍繞的另一個世界,以對某種人情知識及事件真相的掌握,將我排拒在外,彷彿我被鎖在一個無光的窄室裡無法看見外面光亮的世界。
  姊姊無聲地坐在餐桌上看書,像被一層薄膜保護,隔離了外面吵鬧虛假的應酬餐會。
  也許那時,姊姊已經開始跟她自己的家裡有些衝突了;某個機關已被啟動,那導致家的形象逐漸變成沉重、可厭。她不理會我的父親母親,也不理會她自己的父親母親,自己靜默地在餐桌上看著書。
  她發現我正在看她。她起身把我牽離餐桌,我們兩個人似乎,簡簡單單就背離了整個吵鬧的世界。
  輕鬆的轉身而去。
  「你今天要玩什麼?」姊姊微笑。
  「我帶你去書店好了,你應該開始看得懂國字了吧?」
  應該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確切原因當時的我不知道,現在也不會知道。之後﹝也許是從我小五時,姊姊最後一次來到我家的那個夏天算起﹞每每提到趙家及姊姊的名字,媽媽及她的親友們,總會曖昧地微笑並閃爍其詞,像是在說:唉呀,不重要的舊事幹麻重提,就讓它擱置在那裡嘛,把它掀起真是令人害羞。
  事情開始的那陣子,父親在日夜不正常的作息及長年菸酒癮下,逐漸無法掌握自己迅速腐朽的肉體。父親失眠、胃痛,在捻熄香菸後一陣劇烈的咳嗽連忙伸袖捂嘴,移開手臂後發現絲質睡衣上沾染血漬。父親不敢去看醫生。
  「反正不用去看就知道已經渾身是病。」父親對我苦笑。
  大概是在那時附近,媽撤掉了樓下的大理石桌,換成一張現代設計感的玻璃桌,地毯抽走,留下光潔的瓷磚,油漆粉刷得亮白。
  大概從那時起,家裡來往的朋友都是媽媽認識的一批比較年輕的叔叔和阿姨。
  大概是從那時,媽開始對我處處叮嚀。
  ──不要跟一直跟趙姊姊玩,趙姊姊現在成績不好,聽說每天只在讀小說,藉口編校刊常常翹課,還有一次逃家去同學家住呢!你跟太常她在一起會變壞。
  ──趙叔叔跟趙媽媽那兩個人,都五十幾歲了也沒什麼成就,根本就是太依賴我們家。改天媽媽帶你去認識其他的叔叔阿姨,他們都是好人。
  我記得後來有一句好像是:啊,你說你哪個姊姊?噢,那個小賤人。

   ●

  鏡牆。
  一個兼具走道及盥洗台雜物櫃功能,兩面牆壁由落地鏡拼貼而成的廊道。
  無數面的鏡子,強迫你看著自己。
  在經過暈眩漫長的旋轉階梯後,通過鏡廊,就可以回到安睡其中的臥房。
  絲質棉被光華冰涼的觸感。半睡半醒之間酸甜的輕微頭疼與失神。
  那年夏天,姊姊最後一次來我們家的前一天,夜半時分我偷偷打開房門,看見父親俯身雙手撐在鏡廊的盥洗台上,用帶著深深恨意的眼神,瞪視鏡中的自己。
  我其實是知道的。那天下午,疲憊的父親在床上隨手接起了電話,打來的人竟然是姊姊。那個自從在我們家被媽媽當面出口汙辱後,便默默失去聯繫的趙家,的姊姊。那時趙家基本上已定居美西的灣區,姊姊剛考上美東的大學不久,其實跟家裡的關係也不太好;她回台北是來收拾舊房子裡的東西的,順便解除租約,事情辦完之後,她會直接帶著東西搬到美東大學的宿舍。
  「再也不回家了。」姊姊痛快地對我說。那時我跟她一起住在樓下的客房,兩個人直到半夜依然沒有睡意。
  後來我才知道,姊姊跟台北的房東起了一些租約上的衝突,不方便留在那棟房子裡,於是下飛機的當天便一個人提著行李箱流落街頭。她的錢不多,她才剛剛發誓再也不從家裡拿半毛錢,不過她還沒開始打工。那天好像下雨。也許她在慢慢浸濕自己的雨中,恰好閃身進一個電話亭,想到可以打電話給我父親,或是我。
  ──說不定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呢。
  如果我問她是什麼原因使她足以鼓起勇氣冒著被我媽接起電話後霹靂啪啦一串汙辱字眼攻擊的危險,她大概會這樣帶點歡快的戲謔回答。
  當時父親隨即邀請姊姊來家裡暫住。
  華麗而無用的巨型水晶燈。樓中樓的半環狀旋轉階梯。酒櫃。鏡牆。一個兼具走道及盥洗台雜物櫃功能,兩面牆壁由落地鏡拼貼而成的廊道。
  我沿著通往臥室的路線行走,一如往常。那安睡其中的臥室。
  半睡半醒之間酸甜的輕微頭疼與失神之中,我聽見那門外縈繞迴蕩的,被牆壁勉強阻隔的悶哼的叫囂聲。
  ……那個小賤人……你沒把電話直接掛掉就算了,還讓她………
  ……你還在想念你那兩個沒前途的朋友?……你看他們現在混得怎麼樣,當初還不是依賴我們家才過得不錯,讓他們跟在身邊有什麼好處?……
  ……你最近腦袋出了什麼問題?……對呀家具是我換的,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每天只閒在家裡啊?……
  ……你這麼無聊,還有空接那個小賤人回來住的話,還不如陪陪小孩吧……
  ……你說陪小孩是我的職責?我一直都有做到啊,你以為是誰讓他進私立國小的,你去問問他,他喜歡你還是喜歡我?
  ──喜歡你,不是待在國外就是整天只會喝酒的老爸,還是喜歡我?
  ……你知道Jeniffer就是因為你這樣才跟你離婚的啊?
  ……總之,我不會讓那個小賤人住下來的。
  父親回應的聲音微弱且低沉,是一種被傷害殆盡的嗓音。總是這樣,他們兩人的對話只有前三句是圍繞在主題上的,接下去的句子,純粹是拿來傷害對方的。父親的離婚、家裡的電費、這個家自形成以來,不,甚至是還沒形成以來所有發生過的事,都可以成為戳戮對方的銳物。
 當然也包括我這件事。
  摔門的聲音,以及隨即而來的沉默。
  我以為我可以開始嘗試入睡,在這臥房,像往常一樣。
  框啷。
  那是某種碎烈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下床推開房門,看見父親俯身兩手撐在盥洗台上喘氣,他面向著殘破不堪的鏡子,帶著強烈的恨意望向鏡中變形殘缺的自己。
  父親一定,非常討厭看到自己。
  接著憤恨地拿起檯燈繼續將眼前的自己敲碎。那檯燈剛好是那時走道上唯一的光源,現代感結構的設計是母親後來購置的。父親激烈地揮動著檯燈,開始在走道上旋轉走動,追逐敲打每個鏡子裡出現的自己,那唯一的光源在劇烈晃動中射出陰冷的光線,在數面相對的鏡子間反射。
  啪啦。全然的黑暗。
  你幾乎可以聽見檯燈的電源被切斷的聲音。
  在黑暗中,依然繼續傳出父親敲擊鏡牆的聲音。
  框啷框啷。
  框啷。

  ●

  那年夏天,姊姊最後一次來到我家。我跟她一起住在樓下的客房。
  我永遠記得那樣一個被膠凝凍結的場景:在濃稠紫黑色的暗室內,我與姊姊跪坐在床鋪上,身體倚著牆邊努力用耳朵貼覆牆緣,去聆聽,去理解那些,在穿透牆壁的過程中逐漸磨損、脫落的語句。隔著那道牆,就是外面充滿光度的世界。
對外面的大人們來說,那是個已然就寢的臥房,我與姊姊應該在母親熄燈推緊房門之後,維持著並肩仰躺被褥中的姿勢直到天明。但平時總是被規劃、被約束的我們,此刻與同類相聚,我們,似乎有必要去行使些無傷大雅的叛逆與騷動。
  等到我們的瞳孔適應了沒有照明的臥房,可以在深沉濃重的漆黑空間裡辨識出基本的線條,姊姊輕巧的翻身下床,從她的行李裡拿出一台圓形盒狀器械,上面連接著一條糾纏的線路。
  唰。
  我幾乎聽見一陣光噴濺而出的聲音。
  是那經過亮面處理機殼,在某個特定的角度反射了不應該存在於這房間裡、從窗外偷渡進來的光。
  親切甜膩如同循循善誘的導師、或是羞赧分贓的犯罪,姊姊溫柔地幫我戴上一邊的耳機,自己再撩開覆耳短髮掛上另外一支。她把機盒塞到枕頭底下。
  「等一下你媽媽可能會進來。」
  我想,那時姊姊一定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告訴我,姊姊,為什麼妳那麼堅強。
  我要如何才能,轉身而去,不再承載這個家,承載這無法理解的,巨大沉重。
  啪撻。唰。框啷。

  那天晚上,我與姊姊拿下耳機靠覆著牆聆聽外面父親與媽媽不間斷的叫囂,在酒杯砸碎在我們身邊那道牆的另一面時,我們都瑟縮了一下。緊接著是酒櫃裡所有的酒瓶被橫掃到地上的連續碎裂聲。
  姊姊將我拉離牆壁,把那副耳機塞進我的耳朵裡,我的耳中再也聽不到牆外的聲音了。那充滿光度的世界。我的感官瞬間音畫分離,聽覺沉浸在溫柔的喧囂裡。
  姊姊好像在講話。
  姊姊很用力說不要管外面了那裡的事情一點都不重要,聽音樂好了。那些都不重要。
  我說剛剛聽到酒杯摔破的聲音姊姊我突然想起來我有夢到過妳,夢到過我們在旋轉樓梯上玩猜拳,但是一陣碎裂聲之後妳的臉變成媽媽的臉,我開始跟媽媽玩猜拳,我一直輸一直輸,一直往上退往上退,轉呀轉呀我覺得腳好酸頭好暈,好想回到房間睡覺,可是我面向下看不見我一直後退的路,我不知道我有多少路要繼續退。
  姊姊定住。隨後表情堅毅了起來。
  房門打開的剎那酒氣撲鼻而來,我曝曬在朣孔無法適應的光下。過強過於使人暈眩的光度。姊姊牽著我立在客房門口。
  客廳杯盤狼藉,地上都是各種碎裂玻璃瓶及小麥色夜體。父親傾頹地低頭坐在沙發上,媽媽原本在電視機前打轉,現在則愣住瞪著我們。
  媽媽該不會,以為我們聽不到吧。
  還是說,媽媽根本就忘了我們的存在。應該這樣講,媽媽「不在意」我們知不知道。媽媽應該覺得,「聽見然後假裝沒聽見」是我們本份的事。
  當時,姊姊牽著我,兩人靜默地瞪視著媽媽,身體力行地宣示:我們存在,所以「不要再那樣」,這種行為是對媽媽的冒犯。
  「妳走。」媽媽自動把兩人的罪行集中到姊姊一人身上。
  於是姊姊走了。
  媽媽甩開家門,兩手交叉在胸前。姊姊提著行李與媽媽擦身而過。
  於是我追了出去。
  我回望,在那瞬間,我確切地感受到「我正在離開這個家」。
  電梯口,姊姊揉揉我的頭,說,掰掰,謝謝你來送我。緊接著是電梯轟然升降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關閉的電梯門口站立了多久。
  啪搭。我的鞋子被丟了出來。
  媽媽把家門關上,我聽到了上鎖的聲音。我記得是五次,金屬質厚重大門的五道鎖。窗外開始悉窸窣窣下起雨。對於深鎖的家門我並不感到沮喪,也許我可以開始試著轉身而去,背對這個,風化腐朽的家門。無法掩住的敗壞氣味。
  那晚,我第一次一個人走到街上,沒什麼目的地漫遊。雨開始大了起來,臉上冰涼的感覺只讓我感到歡快,雨聲越來越大。

  那溫柔的喧囂覆蓋了一切聲響。雨聲越來越大。
  我聽到姊姊說,那些都不重要。


2009/04完稿。
98學年度紅樓文學獎小說三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