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g:blogger.com,1999:blog-52152777412022258442024-03-13T15:09:40.840-07:00Summer hoursThat time of year thou mayst in me behold/瑪莉金http://www.blogger.com/profile/14126096263795650227noreply@blogger.comBlogger3125tag:blogger.com,1999:blog-5215277741202225844.post-33853295967448385952010-07-24T23:38:00.000-07:002011-03-10T07:16:34.842-08:00家與家之間<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small;"><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13px;"><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color: #333333; font-family: sans-serif, arial; line-height: 20px;"> 有那麼幾次當我走出家門後回望,確切地感受到「我正在離開這個家」時,便恍惚看見,現代感的厚重金屬家門敞開一旁,而屋內正泛流出頹舊的黃昏色澤。那無法掩住的敗壞氣味。<br /> 我幾乎將電梯轟然升降的聲音錯覺為,房屋結構在古老水晶燈的黃暈光度下,從最核心處開始風化剝落的,碎裂聲。<br /> 在那回望的時刻,在危機意識與激動情緒所磨銳的感受力下,儘管我的視野漸漸倒退遠離家門,我的意識卻迅速竄回記憶中的屋內,窺視、諦聽、撫觸許多揉合了事件、人物的場景細節。那種如此巨大、如此壓迫的,家的印象,撞擊著我。<br />
華麗而無用的巨型水晶燈。樓中樓的半環狀旋轉階梯。酒櫃。鏡牆。一個兼具走道及盥洗台雜物櫃功能,兩面牆壁由落地鏡拼貼而成的廊道。<br />
隔音效果不是很好的牆。</span></span></span><br />
<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small;"><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13px;"><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color: #333333; font-family: sans-serif, arial; line-height: 20px;"><br />
●</span></span></span><br />
<a name='more'></a><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small;"><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13px;"><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color: #333333; font-family: sans-serif, arial; line-height: 20px;"><br />
那年夏天,姊姊最後一次來到我家。我跟她一起住在樓下的客房,因為樓上最主要的通道﹝那條鏡廊﹞,遍地都是尖銳不規則狀的鏡子碎片。<br /> 她並不是我真正的姊姊,但是我從小就這樣叫她,即使現在已經沒有機會當面叫她了,我也在腦海裡這樣稱呼她。她是我父親一位朋友的獨生女,大我五歲,父親為了將兩家之間的情誼延續到第三代﹝據說是從我的祖父與姊姊的祖父開始這段交情的﹞,在一個週末的明亮下午,邀請姊姊全家過來玩。<br /> 父親那天沒有喝酒,早上就換下絲綢睡衣,套了件素雅的襯衫;他黝黑的皮膚隨著笑容光燦起來。媽倒是有點抑鬱。我正百般聊賴地坐在已經佈置好菜色的餐桌上轉動遙控器時,夾帶著人聲的喧嘩及晴日中午的光亮,父親牽著她來到我面前。<br /><br /> ●<br /><br />
樓中樓的旋轉階梯。<br /> 台階上有點生硬的地毯與腳掌摩擦。深沉亮漆的木製扶手。<br /> 我記得在我的幼年時期,那大約兩百七十度的環狀階梯對我稚弱的雙腿彷彿永無止盡。疲憊的旋轉與暈眩。<br /> 嘿。父親出聲。<br /> 於是父親會像那樣帶著歡快的笑意抱起我,我感到一股將我騰空抽起的力量。那平靜、安穩得讓人想靠躺下去的力量。父親抱著我掠過這些階梯,彷彿它們不需存在。<br />
﹝那兩百七十度的旋轉階梯。那兩個世界的通道:在樓下,古老陳舊的水晶燈照耀著針織地毯,絨製沙發圍靠在大理石桌几旁,未閉的電視或是門簾後的麻將桌不停地傳出人聲;樓上,安靜沉寂的鏡廊,安睡其中的漆黑臥房。﹞<br /> ﹝那恆常屹立的通道。<br /> 即使在後來,樓下的大理石桌被換置成現代感濃烈的玻璃桌,出入客廳的人也逐漸變為年輕且時髦的女性,地毯撤離、油漆粉刷,唯一忘記改變的只有持續散發昏黃色澤的水晶燈,還有那條兩百七十度的旋轉階梯。﹞<br /><br /> 我曾經那樣地站在旋轉階梯的正中央。<br /> 剪刀石頭布。<br /> 你又贏嘍,往前一步。<br /> 那是稚氣未脫的少女的嗓音。我抬頭。視線與一張頤指氣使的精緻臉龐相撞。白色的洋裝露出潔白的頸部,垂晃著及肩短髮。<br /> 我們正站在樓中樓的階梯上,玩著猜拳。「剪刀石頭布!」<br /> 每次跟姊姊玩,我總是輸得時候少。那時我和她站立在半環狀樓梯的中央兩階,我面向上,她面向下,猜拳輸的人就後退一步,贏的就跟進一步。她比我高,所以站在比她低一階的位置,我要仰頭才能平視她。<br /> 從小到大與姊姊之間的各種嬉戲遊鬧,現在回想,大半都不是姊姊那種年齡的女生會感興趣的事﹝尤其是後來的姊姊變得早熟、堅毅﹞。她只是出於某種耐心的溫柔,懷抱著對童年的留戀,在遊戲時偶爾定住,凝視著我童稚的無知與張狂。<br /> 最後我們到了樓上。我贏了。姊姊低頭微笑。<br /> 在那進進退退之中,姊姊以一種溫柔的讓步一路向後,彷彿領著我踩踏舞步旋轉而上。<br /> 在那之後,父親待在國內時樂於規劃各種週末出遊,兩家人前往淡水、烏來、九份,或是僅僅在家裡看一個下午的電視、圍坐在絨製沙發前聊天。父親在那時總是特別開朗,我與姊姊在房屋的角落嬉戲時也能聽到父親在大聲談話及爆出笑聲。我跟姊姊熟了起來;我們塑造自己溝通的語言、歡笑的方式,悄悄坐在大人世界的另一面交換彼此的眼神。<br /> 那也許是自從我出生之後,少數幾件令父親高興的事吧。少數可以令,在喪偶、事業中斷、不美滿的再婚這一切事情之後,幾乎每天從早上開始就握著酒杯,睡衣也懶得去換的父親,高興的事。父親大部分的時日均待在國外,在少數回到家的幾個星期裡,他總是拖曳著睡袍,手持一杯在搖晃中反光的淡麥色液體,靜默且神色憂愁,像是隻身留守殘敗堡壘的貴族、流放荒島的君王。<br /> 我們家在上海、加州、香港都有房子,父親總是在它們之間來來去去,也時常獨身一人參加旅行團前往語言不通的陌生異國。生活在他方。抱著期待離開那微透敗壞氣息的家門,來到一個又一個新的所在;早晨在陌生的床鋪醒來,空著肚腹打開冰箱卻發現曠置已久的房屋內連基本的食品飲料都沒有;或是在遊覽車的引擎轟隆聲中半暈眩地凝視流動的窗景,在全車充滿闔家出遊的喧鬧之中,隔壁座位擺放的旅行背包隨著座椅巔躓搖晃。<br /> 我幾乎能想像父親的眼神,以及那如此孤寂的生命場景。<br />
我聽說,父親愛前妻至深,在前妻外遇而與父親離婚之後,父親養成了白天喝酒的習慣。而當時開設的紡織廠面臨經濟轉型,父親明智地關閉工廠,公司則掛名留著做為處理資產之用。帶著足夠的財富進入半退休狀態,父親有了喝酒的時間。<br /> 在父親最頹喪的那段日子裡,我不清楚原本只是個小秘書的媽出於何種原因,或是如何招搖自己的年輕魅力,撫觸穩住父親的心靈。總之他們結合了。媽的家境沒有很好,來自一個本省的公務員家庭。他們是不被祝福的一對;那種歪曲的結合本身就夾了一枚危險的引線。<br /><br /> ●<br /><br />
姊姊在那年夏天最後一次來到我家,住了幾天之後就被我媽轟走。以前不是這樣的,儘管以前姊姊一家人出現時,媽媽總是有點抑鬱。<br /> 姊姊的父母認識父親的前妻。他們四人彼此熟稔且相處的時光長到足以共同分享壯年時期的記憶,那正值人生巔峰、將固著定型一生的時期,並且在父親的頹喪時日將無比懷念的時光。<br /> 而媽媽被排除在這記憶之外。<br /> 在模糊的印象裡﹝我正在與姊姊遊戲,不時耳際穿過幾句大人們的對話﹞,父親總是讓話題不斷在前妻身上打轉,或是不斷提起國共內戰時他在重慶與姊姊父親的初識。媽媽只能坐著嚼食茶几上準備給客人的小零嘴,偶爾插進幾句不重要的對話。如此溫順乖巧。<br /><br />
●<br /><br />
水晶燈泛漫出的香檳色澤。<br /> 那昏黃的暈眩。<br /> 無法抵擋的古舊。<br />
在那溫柔黃色光度及閃爍的水晶之下,兩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讓那方形器械不斷自動播放出的聲音填滿空間,或是所有人坐滿餐桌,用杯盤的碰撞聲與敬酒的無意義語句,努力填充時間不要讓沉默出現。<br /> 家與家之間何時變成這種樣貌?在這水晶燈的古舊光澤沖刷下,人際關係的某個螺絲零件如何歪置、錯移、斷裂。<br /> 我一直都不知道。那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趙叔叔趙媽媽父親母親像身處某個大人光環圍繞的另一個世界,以對某種人情知識及事件真相的掌握,將我排拒在外,彷彿我被鎖在一個無光的窄室裡無法看見外面光亮的世界。<br /> 姊姊無聲地坐在餐桌上看書,像被一層薄膜保護,隔離了外面吵鬧虛假的應酬餐會。<br /> 也許那時,姊姊已經開始跟她自己的家裡有些衝突了;某個機關已被啟動,那導致家的形象逐漸變成沉重、可厭。她不理會我的父親母親,也不理會她自己的父親母親,自己靜默地在餐桌上看著書。<br /> 她發現我正在看她。她起身把我牽離餐桌,我們兩個人似乎,簡簡單單就背離了整個吵鬧的世界。<br /> 輕鬆的轉身而去。<br /> 「你今天要玩什麼?」姊姊微笑。<br /> 「我帶你去書店好了,你應該開始看得懂國字了吧?」<br />
應該是從那時開始的吧。<br /> 確切原因當時的我不知道,現在也不會知道。之後﹝也許是從我小五時,姊姊最後一次來到我家的那個夏天算起﹞每每提到趙家及姊姊的名字,媽媽及她的親友們,總會曖昧地微笑並閃爍其詞,像是在說:唉呀,不重要的舊事幹麻重提,就讓它擱置在那裡嘛,把它掀起真是令人害羞。<br /> 事情開始的那陣子,父親在日夜不正常的作息及長年菸酒癮下,逐漸無法掌握自己迅速腐朽的肉體。父親失眠、胃痛,在捻熄香菸後一陣劇烈的咳嗽連忙伸袖捂嘴,移開手臂後發現絲質睡衣上沾染血漬。父親不敢去看醫生。<br /> 「反正不用去看就知道已經渾身是病。」父親對我苦笑。<br /> 大概是在那時附近,媽撤掉了樓下的大理石桌,換成一張現代設計感的玻璃桌,地毯抽走,留下光潔的瓷磚,油漆粉刷得亮白。<br /> 大概從那時起,家裡來往的朋友都是媽媽認識的一批比較年輕的叔叔和阿姨。<br /> 大概是從那時,媽開始對我處處叮嚀。<br />
──不要跟一直跟趙姊姊玩,趙姊姊現在成績不好,聽說每天只在讀小說,藉口編校刊常常翹課,還有一次逃家去同學家住呢!你跟太常她在一起會變壞。<br />
──趙叔叔跟趙媽媽那兩個人,都五十幾歲了也沒什麼成就,根本就是太依賴我們家。改天媽媽帶你去認識其他的叔叔阿姨,他們都是好人。<br />
我記得後來有一句好像是:啊,你說你哪個姊姊?噢,那個小賤人。<br /><br />
●<br /><br />
鏡牆。<br /> 一個兼具走道及盥洗台雜物櫃功能,兩面牆壁由落地鏡拼貼而成的廊道。<br /> 無數面的鏡子,強迫你看著自己。<br /> 在經過暈眩漫長的旋轉階梯後,通過鏡廊,就可以回到安睡其中的臥房。<br /> 絲質棉被光華冰涼的觸感。半睡半醒之間酸甜的輕微頭疼與失神。<br />
那年夏天,姊姊最後一次來我們家的前一天,夜半時分我偷偷打開房門,看見父親俯身雙手撐在鏡廊的盥洗台上,用帶著深深恨意的眼神,瞪視鏡中的自己。<br /> 我其實是知道的。那天下午,疲憊的父親在床上隨手接起了電話,打來的人竟然是姊姊。那個自從在我們家被媽媽當面出口汙辱後,便默默失去聯繫的趙家,的姊姊。那時趙家基本上已定居美西的灣區,姊姊剛考上美東的大學不久,其實跟家裡的關係也不太好;她回台北是來收拾舊房子裡的東西的,順便解除租約,事情辦完之後,她會直接帶著東西搬到美東大學的宿舍。<br /> 「再也不回家了。」姊姊痛快地對我說。那時我跟她一起住在樓下的客房,兩個人直到半夜依然沒有睡意。<br /> 後來我才知道,姊姊跟台北的房東起了一些租約上的衝突,不方便留在那棟房子裡,於是下飛機的當天便一個人提著行李箱流落街頭。她的錢不多,她才剛剛發誓再也不從家裡拿半毛錢,不過她還沒開始打工。那天好像下雨。也許她在慢慢浸濕自己的雨中,恰好閃身進一個電話亭,想到可以打電話給我父親,或是我。<br /> ──說不定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呢。<br /> 如果我問她是什麼原因使她足以鼓起勇氣冒著被我媽接起電話後霹靂啪啦一串汙辱字眼攻擊的危險,她大概會這樣帶點歡快的戲謔回答。<br /> 當時父親隨即邀請姊姊來家裡暫住。<br />
華麗而無用的巨型水晶燈。樓中樓的半環狀旋轉階梯。酒櫃。鏡牆。一個兼具走道及盥洗台雜物櫃功能,兩面牆壁由落地鏡拼貼而成的廊道。<br /> 我沿著通往臥室的路線行走,一如往常。那安睡其中的臥室。<br /> 半睡半醒之間酸甜的輕微頭疼與失神之中,我聽見那門外縈繞迴蕩的,被牆壁勉強阻隔的悶哼的叫囂聲。<br />
……那個小賤人……你沒把電話直接掛掉就算了,還讓她………<br />
……你還在想念你那兩個沒前途的朋友?……你看他們現在混得怎麼樣,當初還不是依賴我們家才過得不錯,讓他們跟在身邊有什麼好處?……<br />
……你最近腦袋出了什麼問題?……對呀家具是我換的,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每天只閒在家裡啊?……<br />
……你這麼無聊,還有空接那個小賤人回來住的話,還不如陪陪小孩吧……<br />
……你說陪小孩是我的職責?我一直都有做到啊,你以為是誰讓他進私立國小的,你去問問他,他喜歡你還是喜歡我?<br />
──喜歡你,不是待在國外就是整天只會喝酒的老爸,還是喜歡我?<br />
……你知道Jeniffer就是因為你這樣才跟你離婚的啊?<br />
……總之,我不會讓那個小賤人住下來的。<br />
父親回應的聲音微弱且低沉,是一種被傷害殆盡的嗓音。總是這樣,他們兩人的對話只有前三句是圍繞在主題上的,接下去的句子,純粹是拿來傷害對方的。父親的離婚、家裡的電費、這個家自形成以來,不,甚至是還沒形成以來所有發生過的事,都可以成為戳戮對方的銳物。<br /> 當然也包括我這件事。<br />
摔門的聲音,以及隨即而來的沉默。<br /> 我以為我可以開始嘗試入睡,在這臥房,像往常一樣。<br />
框啷。<br />
那是某種碎烈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下床推開房門,看見父親俯身兩手撐在盥洗台上喘氣,他面向著殘破不堪的鏡子,帶著強烈的恨意望向鏡中變形殘缺的自己。<br />
父親一定,非常討厭看到自己。<br />
接著憤恨地拿起檯燈繼續將眼前的自己敲碎。那檯燈剛好是那時走道上唯一的光源,現代感結構的設計是母親後來購置的。父親激烈地揮動著檯燈,開始在走道上旋轉走動,追逐敲打每個鏡子裡出現的自己,那唯一的光源在劇烈晃動中射出陰冷的光線,在數面相對的鏡子間反射。<br /> 啪啦。全然的黑暗。<br /> 你幾乎可以聽見檯燈的電源被切斷的聲音。<br /> 在黑暗中,依然繼續傳出父親敲擊鏡牆的聲音。<br />
框啷框啷。<br /> 框啷。<br /><br />
●<br /><br />
那年夏天,姊姊最後一次來到我家。我跟她一起住在樓下的客房。<br /> 我永遠記得那樣一個被膠凝凍結的場景:在濃稠紫黑色的暗室內,我與姊姊跪坐在床鋪上,身體倚著牆邊努力用耳朵貼覆牆緣,去聆聽,去理解那些,在穿透牆壁的過程中逐漸磨損、脫落的語句。隔著那道牆,就是外面充滿光度的世界。<br />對外面的大人們來說,那是個已然就寢的臥房,我與姊姊應該在母親熄燈推緊房門之後,維持著並肩仰躺被褥中的姿勢直到天明。但平時總是被規劃、被約束的我們,此刻與同類相聚,我們,似乎有必要去行使些無傷大雅的叛逆與騷動。<br /> 等到我們的瞳孔適應了沒有照明的臥房,可以在深沉濃重的漆黑空間裡辨識出基本的線條,姊姊輕巧的翻身下床,從她的行李裡拿出一台圓形盒狀器械,上面連接著一條糾纏的線路。<br />
唰。<br /> 我幾乎聽見一陣光噴濺而出的聲音。<br /> 是那經過亮面處理機殼,在某個特定的角度反射了不應該存在於這房間裡、從窗外偷渡進來的光。<br />
親切甜膩如同循循善誘的導師、或是羞赧分贓的犯罪,姊姊溫柔地幫我戴上一邊的耳機,自己再撩開覆耳短髮掛上另外一支。她把機盒塞到枕頭底下。<br /> 「等一下你媽媽可能會進來。」<br /> 我想,那時姊姊一定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br /> 告訴我,姊姊,為什麼妳那麼堅強。<br /> 我要如何才能,轉身而去,不再承載這個家,承載這無法理解的,巨大沉重。<br />
啪撻。唰。框啷。<br /><br /> 那天晚上,我與姊姊拿下耳機靠覆著牆聆聽外面父親與媽媽不間斷的叫囂,在酒杯砸碎在我們身邊那道牆的另一面時,我們都瑟縮了一下。緊接著是酒櫃裡所有的酒瓶被橫掃到地上的連續碎裂聲。<br /> 姊姊將我拉離牆壁,把那副耳機塞進我的耳朵裡,我的耳中再也聽不到牆外的聲音了。那充滿光度的世界。我的感官瞬間音畫分離,聽覺沉浸在溫柔的喧囂裡。<br /> 姊姊好像在講話。<br /> 姊姊很用力說不要管外面了那裡的事情一點都不重要,聽音樂好了。那些都不重要。<br /> 我說剛剛聽到酒杯摔破的聲音姊姊我突然想起來我有夢到過妳,夢到過我們在旋轉樓梯上玩猜拳,但是一陣碎裂聲之後妳的臉變成媽媽的臉,我開始跟媽媽玩猜拳,我一直輸一直輸,一直往上退往上退,轉呀轉呀我覺得腳好酸頭好暈,好想回到房間睡覺,可是我面向下看不見我一直後退的路,我不知道我有多少路要繼續退。<br /> 姊姊定住。隨後表情堅毅了起來。<br />
房門打開的剎那酒氣撲鼻而來,我曝曬在朣孔無法適應的光下。過強過於使人暈眩的光度。姊姊牽著我立在客房門口。<br /> 客廳杯盤狼藉,地上都是各種碎裂玻璃瓶及小麥色夜體。父親傾頹地低頭坐在沙發上,媽媽原本在電視機前打轉,現在則愣住瞪著我們。<br /> 媽媽該不會,以為我們聽不到吧。<br /> 還是說,媽媽根本就忘了我們的存在。應該這樣講,媽媽「不在意」我們知不知道。媽媽應該覺得,「聽見然後假裝沒聽見」是我們本份的事。<br /> 當時,姊姊牽著我,兩人靜默地瞪視著媽媽,身體力行地宣示:我們存在,所以「不要再那樣」,這種行為是對媽媽的冒犯。<br /> 「妳走。」媽媽自動把兩人的罪行集中到姊姊一人身上。<br />
於是姊姊走了。<br /> 媽媽甩開家門,兩手交叉在胸前。姊姊提著行李與媽媽擦身而過。<br /> 於是我追了出去。<br /> 我回望,在那瞬間,我確切地感受到「我正在離開這個家」。<br /> 電梯口,姊姊揉揉我的頭,說,掰掰,謝謝你來送我。緊接著是電梯轟然升降的聲音。<br />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關閉的電梯門口站立了多久。<br /> 啪搭。我的鞋子被丟了出來。<br /> 媽媽把家門關上,我聽到了上鎖的聲音。我記得是五次,金屬質厚重大門的五道鎖。窗外開始悉窸窣窣下起雨。對於深鎖的家門我並不感到沮喪,也許我可以開始試著轉身而去,背對這個,風化腐朽的家門。無法掩住的敗壞氣味。<br /> 那晚,我第一次一個人走到街上,沒什麼目的地漫遊。雨開始大了起來,臉上冰涼的感覺只讓我感到歡快,雨聲越來越大。<br /><br />
那溫柔的喧囂覆蓋了一切聲響。雨聲越來越大。<br /> 我聽到姊姊說,那些都不重要。<br /><br /><br />2009/04完稿。<br />98學年度紅樓文學獎小說三獎。</span></span></span>瑪莉金http://www.blogger.com/profile/14126096263795650227noreply@blogger.com0tag:blogger.com,1999:blog-5215277741202225844.post-28705704538199118722009-06-08T08:38:00.001-07:002011-03-10T07:17:07.629-08:00聖誕節花季<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color: #333333; font-family: sans-serif, arial;"><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line-height: 20px;"></span></span><br />
<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color: #333333; font-family: sans-serif, arial;"><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small; line-height: 20px;"> 深沉暗紅的葉瓣吐放著。<br /> 在刺亮的夏日光線下,課室外的一排聖誕紅執拗地綻放。<br /> 那過期的盛開,在猛烈的曝曬下,頹舊、擦傷。</span></span><br />
<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color: #333333; font-family: sans-serif, arial;"><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small; line-height: 20px;"><br /> ● </span></span><br />
<a name='more'></a><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color: #333333; font-family: sans-serif, arial;"><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small; line-height: 20px;"><br /> 那一天,在他送走露的同時,他無比深切地體認到,微妙的人情關係、引力相吸的迂旋距離、雙人旋舞的情愫,始終是需要羈絆的存在的。<br /> 此後,弘一直把那天誤記成聖誕節──儘管那天整整晚了將近一個禮拜──並因此注意到課室外的水泥地與操場交接處放了一排聖誕紅,直到冬季幾近結束,也沒被撤離。<br /> 那天是高一下聖誕節過後的某個上學日,弘攏著衣領想在清冷空氣中聚存些溫暖時,接到了安打來的電話。<br /> 放學到門口來,安說,有人想見你。<br /> 安不理會弘的追問,只笑鬧著要他繼續胡亂猜測。<br /> 弘不斷列出人名,不會是莉吧?她看到我的話可能會打死我。是U嗎?他上次生日之後我們幾個就沒見過了,那時好像剛國中畢業。是,露?歐美國家的學校,寒假是在聖誕節放的。<br /> 安打死不說,故意讓弘提心吊膽,並強調不要失約。<br /> 於是那天稍晚,在灰濛的傍晚天色覆蓋下,與安一起坐在校門口花圃邊緣的弘,看見露迎面走來。露的服裝時尚得輕微誇張,弘把視線定在她臉上,看著她的眼睛,以及嘴角曲起的微笑,好像什麼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br /><br /> ──距離這個詞是我與露之間的主題。關於時間的距離、各自兩種不同速率的時鐘擦身而過的距離。<br /> <br /> 就這樣離開了那樣的場景。國中時代。<br /> 雨季與晴天輪流演練的狹小校園。夏日正午,一百米跑道的小操場曝曬在強光之下,全校課室熄燈午休,在一間空曠的教室內,弘坐在鋪蓋著淡淡陰影的課桌上,兩手按著耳機,感到舒適且透涼。門窗緊閉、冷氣放送。安靜、封閉,而完滿自足。那時是五月過後,島國體制的考試第一階段結束。私校學生紛紛無法繼續按耐課室裡的無趣生活,鳥獸四散自鬧區街頭各處,或是被運往補習班準備第二階段的測驗。每日回到私校校園的學生寥寥可數。弘蹲坐在透涼空曠的課室內一張桌子上,聽著耳機裡放送的音樂,靜靜等待一定會通過的學校申請。<br /> 一切都早已確定。<br /> 露揹著書包進到課室,有點粗魯地推開鋁門,把書包丟在隨便一個座位上,遲到得毫不在意。剛開始還煞有其事地拿出課外英文教材端坐學習,不一會兒就跑去扯弘的耳機鬧著說也想要聽,或是拿出課本裡滿滿的塗鴉向弘炫燿被改造得不成人型的文章作者或是歷史人物,以及空白處秀逸的鉛筆插畫。有時安也會出現;安正在補習,打算在第二階段贏回些許差距,以便和弘一樣進入島國第一志願。下午時分,三位班上僅剩的出席人員,打掃著外掃區:女廁,他們可以在女廁裡聊天半個小時以上,或是在用水管沖洗地板時很自然地打起水仗。<br /> 弘在經歷這一切時,就已經知道這將是日後無比珍惜的時日。在幾個月前,弘隱隱感受到,聯繫他與露之間的某種無形引力,開始鬆動、搖晃。急劇墜落時引力消失的失重感。<br /> 那時總是午後強光斜射課室,吸吐著強力冷氣放送的透涼空氣,全班滿滿的學生低頭趕著一天七、八份的小考考卷,或是填寫著參考書、翻動課本。澄紅浸潤的黃昏時分,二十分鐘的打掃時間,導師走到黑板前,將斗大的考試倒數日期擦掉重寫,每天扣去一日。<br /> 每天用粉筆利落地刨下剩餘的時間。<br /> 只有露輕鬆冷靜地應對這一切。她可以不用在意任何考試分數,可以在全班死命記誦課本時悠閒地讀著家教給的英文教材。露將在畢業之後負笈遠洋,前往太平洋彼岸的北國留學。<br /> 在抵擋著正午強光的課室內,弘安靜坐在陰影覆蓋的座位上,按著耳機,靜靜等待一定會通過的學校申請。<br /> 一切早已決定,在遙遠過去的比端,無法更動的,現下時日的背面。<br /><br /> ●<br /><br /> 安靜無聲的時光伏流。<br /> 高一下的聖誕節過後,弘回到封閉自足的校園生活。冬季略顯昏暗的午後放學時分,弘推門離開一樓的課室,微微不適地調整書包揹帶時,注意到走廊與操場的交接處,放置著一排聖誕紅。<br /> 葉辦的色澤濃稠暗紅,像覆蓋著一層煤灰,花盆的側緣沾粘著泥土渣,周圍地上也是散落著零碎的土塊。<br /> 那是聖誕節過後,花季已經結束,殘留的深沉花瓣,只讓人感到不適。<br /> 弘轉身沿著廊道離去。<br /><br /> ●<br /><br /> 晚安。<br /> 早安。<br /> 兩人彼此鍵入。<br /> 這是一個簡單的玩笑。<br /> 露負笈北國後,仍與弘保持著在即時通訊軟體上互相鍵入各種無意義對話、嘴砲,或偶爾傾心相談的習慣。<br /> 北國東部的城市,與島國有著十三個小時的時差。露是夜貓子,每每在半夜兩三點仍黏坐在電腦前。在週末,或是暑假的平日,弘在家裡賴床直到幾近中午,起床後打開電腦、登入軟體,扣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彼時正是露端坐電腦前聊天、把自己畫的圖畫掃描進電腦、寫些濫情通俗的小說,或是為異國課程的作業苦惱的時候。<br /> 不知何時開始,在長談後打算離開時,身處太平洋彼岸的露,穿著睡衣坐在漆黑深夜的亮白房間裡,鍵入晚安一詞,弘在島國的午後窗外射進的自然光線下,調侃地鍵入早安。<br /> 被時間的行進錯開的兩人,以這樣一個簡單的玩笑,調侃著十三個小時的時差。<br /> 以玩笑抵抗著時差,用幾句默契十足的對話抵抗著時日的洋流,一剎那的牽繫抵抗著分歧的岔路。<br /> 習慣的問候,在對話的頻率漸次減少、主題失焦、各自以經過嶄新經歷雕塑的陌生臉龐相對後,仍行之如儀。所謂的習慣,或是所謂儀式,是為了在彼此人情關係的膠黏逐漸剝離的同時,以一種無用的執拗重複,黏合著不斷潰退的距離。<br /><br /> ──關於時間的距離。分岔路徑所雕塑的相異的心靈風景。無盡久遠之前已預定的情景。<br /><br /> 那年的聖誕節,精確日期是聖誕節過後的某一個上學日,弘坐在校門口花圃的石檯邊緣,與安在一起靜靜等待。<br /> 是露要回來嗎?弘問。<br /> 恩哼,其實不難猜。安回答。只有她才會想像這樣突然出現嚇你一跳,所以反而先來找我。我說──你跟露──還有連絡嗎?<br /> 現在不太常,不過她剛出國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在跟我聊天,什麼事情都跟我講,讓我有種我也出國留過學的錯覺。<br /> 呵,你們兩個讓我想起一件事。安說。<br /> 嗯?<br /> 你還記得我國小是讀我們私校附近的公立學校吧,我在小四轉到私校的時候,你跟露應該已經認識好幾年了,畢竟你們從幼稚園開始就待在私校裡。我的學校跟你們不太一樣,你們一個年級大概不會超過三個班,就算每隔兩年換一次班,幾次下來幾乎全年級的人都會認識。我們可是有十八個班,每班有將近四十人,每次分班後最多只有兩、三個人會繼續跟你同班,幾乎是將幾個熟悉的朋友灑進大海裡。<br /> 我現在要跟你講關於一個女生的故事,我的第一次牽手可是被她奪走的呢。在國小一年級開課的第一天,老師要全班在走廊男女分別排成兩排,然後在同一列的兩個人要牽起手排好對齊,這兩個人接下來會坐在相鄰的座位。那個跟我牽手走進教室入座的女生,其實我已經不記得她的臉,不過我很確定她的頭髮是淺棕色的還是金色的,那個年代國小一年級學生應該不會染髮,也許她的髮色天生是淺棕色,還是她有混血?我全部都不記得了,我現在連一幅簡單的、關於她的可堪想念的畫面都無法喚回。我只記得一群人在操場玩鬼抓人的時候我總是被她追得到處跑。<br /> 大概在二年級結束的暑假前夕,有一天我跟她踩在操場邊緣花圃的低矮欄階上,像走獨木橋一樣伸出雙手保持平衡,一前一後地搖晃前進。我記得那是個澄黃光線斜射的夏天,我注意樹叢下有什麼東西反射了光源,停了下來跟女孩一起撥開樹叢,找到了一條遺置在泥地上的手鍊。<br /> 小巧、漂亮的金屬手鍊,靜靜地擱置在陰影處發光。在圖書館大門旁有一個區塊放了幾座花壇,我們常在那裡遊戲,那天我們撿到那條手鍊後,就把它藏在花壇枝葉的內側。我和她,還有一個她臨時拉過來的朋友﹝跟我也算熟﹞彼此約定到了以後,下課時間還要在這裡見面,還要再玩鬼抓人,或是在花圃旁平衡著身軀走獨木橋。那時我挑選了一個枝葉茂密的花壇,撥撩開樹枝花朵,右手拿著手鍊往裡面伸,我記得對當時我的臂力來說,樹枝稍嫌堅硬,那是夏天的下午,本來就有點熱,在不斷放射的黃白光線下,我一邊滴著汗,一邊用力把手鍊往裡面塞,手臂都在隱隱作痛。<br /><br /> ──就好像,時間可以凝結擱置,偷偷藏起來,不會消融、不會改變,靜靜等待我們回頭拾起。<br /><br /> ──就好像,悄悄預留了一個時光的轉角,在我們回到那圖書館旁的花壇時,一切可以倒轉,可以回到那二下的歡快時光。<br /><br /> 後來呢?弘問。弘聽得很有興趣。<br /> 過了一個暑假,我自己第一個就忘了這件事。呃,畢竟小學生不會想太多。升上三年級後,我除了在走廊偶爾看到她會打招呼之外,也沒再怎麼見面。大概又過了一兩個月,我從圖書館的那棟樓走出來的時候,剛好遇到一個日光強烈的下午,轉到那些花壇群聚的地方時,因為相似的場景讓那些記憶突然湧了上來。我很好奇手鍊還在不在那裡。<br /> 還,在嗎?<br /> 我很用力的撥開枝葉,比我當初放進手鍊的時要費力許多。一滴汗滴到我的手臂上。我發現手鍊已經不在那裡了,但是那裡出現了一張紙卡,當時在校園裡流行的某種遊戲卡,我把它撿出來,看了一下。我幾乎有點疑心是否有人想要做跟我們相同的事,還是單純的隨地亂丟垃圾,一想到這張對我而言的破爛卡片,也許對某些人具有特別的意義,儘管我對手鍊的消失感到微微不悅,還是把卡片放了回去。<br /><br /> ──在想起來之前,原地消失。<br /><br /> 如果現在那個小學女孩,突然出現在你面前的話……?<br /> 不知道欸,嚴格來講,現在的我們,跟當時的我們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了吧。<br /><br /> ●<br /><br /> 晚、安、啊。<br /> 早、安。<br /> 在那些時刻裡,已經錯失的時光,屬於過去的可能性,來到現實的轉角。弘曝曬在島國午後的陽光下,露正坐在半夜開著亮白光源的房室,兩個時間前行的速率早已錯開,隔著一道時差,分別向無限遠的目的地前進的世界,偶然地交溶。<br /> Personal──Story。露鍵入。<br /> 自、傳。<br /> 要怎麼寫。<br /> 呃,這個不應該問別人吧。誠實去寫就好呀,寫妳跟別人有什麼不同。<br /><br /> ──有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故事。<br /><br /> But,我現在整個熱愛祖國耶。我一定會寫這裡的壞話的。<br /> 我知道。<br /> 我討厭這裡。<br /> 我知道。<br /> 你記得我以前最愛寫作文嗎?全校只有安的作文比我好。我現在恨死作文了,這裡一天到晚要交Paper,或是上台報告。你猜猜我上次作文拿到什麼?D ,哈哈。因為老師要四百字可是我只寫了一百多。老師很鄭重的跟我說,不要拿什麼language problem當藉口。WTF。靠喲,本來就會有language problem啊。現在安看到我寫的東西一定會笑死,我的中文能力大概已經殘廢了。用英文寫東西真的很痛苦,就像堵住嘴巴的時候不管腦袋裡有多少東西也講不出來。這次自傳如果再寫不出來的話……<br /> 露,喂,聽我說。<br /> 露,竟然你熱愛祖國那我們就從你在這裡的事情開始寫起吧。現在剛好週末,我可以一直待在線上,明天可以繼續陪你寫。<br /> 露,記得安以前教我們怎麼寫日記嗎?一個場景、一個畫面。那氛圍浸染地一瞬間,從那開始輻射。如果你要從你在這裡的日子開始寫起,那就先回想一下,你覺得最──閃閃發亮的一刻是什麼時候?<br /> 弘,你還記得我們國二畢業旅行的時候去墾丁的海邊嗎?我討厭海水你知道。所以那時候我們坐在沙丘上吹海風,我撈起一把沙子,看著它從指縫落下時被風吹散。那時候──要怎麼講,我覺得很安靜很安靜,好像,儘管我知道畢業旅行只有三天,幾乎不用倒數很快就會結束,但是在我看著沙子漏下飄散的那一刻,我對於之後的事沒有任何預期或規劃,時間的線性前進對我而言失去意義,我覺得「只有現在」,像是時間在這裡打了一個結,可以一直讓我身處這個場景。<br /> 我懂。還有呢。<br /> 我在教室玩弄你那跟女生一樣長的頭髮的時候?在女廁用水管噴你的時候?<br /> 喂,認真點啦 = =<br /> 我、很、認、真、啦 :)<br /><br /> 那是週五,弘陪她熬夜打到兩點,從家庭背景開始,到她的國中生活,及出國前外公的過世。弘在分別前鍵入,我只要睡六個小時,那時候你應該吃完晚餐,我們剛好可以繼續寫。露說,SO,六個小時候見,早安。晚安=ˇ=<br /> 週末三天,弘幫露把自傳寫完了,稍微閃避了她在國外不悅的生活,不過有提到身為一名小留學生會遭遇的困難。現在回想起那三天,弘只覺得不可思議,在弘向露道別去睡覺的同時,露正在晴朗的白天之下準備開始下午的活動,兩個人的世界已經如此相異,相異到有了十三個小時的時差,可是卻能在那三天之內,把生活及思考的頻率同調。弘在每一刻都可以知道露現在在做什麼,僅管露正處在目光無法觸及的相異世界。兩個承載著時間不同、場景不同的生命經歷的人,能在一段時間中共同構思一份自傳,一起傷神,一起絞盡腦汁。<br /><br /> ──像是在分岐岔路上如此眷戀著過去疊合的時光,終於找到一個點可以把過去折到前面來。或是在相異世界隱隱感受到的,最後僅剩的聯繫。<br /><br /> ●<br /><br /> 那年聖誕節,精確來說是聖誕節過後的某個上學日,弘看著露從學校正門走向他。露的服裝時尚得輕微誇張。那一陣子弘與露大約兩個月沒有任何聯繫了,上次見到面也是超過半年前。<br /> 安舉了個貴族式的鞠躬敬禮,我社團還有事,忙完之後要去自習教室讀書,先走了。<br /> 弘帶著露前往學校附近比較好一點的餐廳,露在舉著刀叉漫天揮舞同時,談笑著對弘塞進各種異國生活的新資訊。弘觀察著露,露染了頭髮,學會化妝,腳穿著裝可愛有點裝過頭的絨鞋,好像什麼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露在對談時夾雜著些許英文,還有新學的髒話。對於露不斷塞過來的異國生活的細節,弘無法像以前那樣如此自然的笑出聲了。<br /> 露突然止住。等下我有事喲,要找一個從國外回來的親戚,請他幫一些忙。<br /><br /> ──反正又是,我無法理解,也永遠不會去理解的,另外一個世界的事。<br /><br /> 弘與露走出店門後,露說,等一下,我包包忘了拿,便走回店內。<br /> 弘看著露離去的背影,感到不寒而慄。<br /> 弘先步道街路上,看見隔壁商店的櫥窗外有一排聖誕紅。他攏起衣領,真的感到有點冷。商店的櫥窗內佈置著雪景,門口掛上鈴鐺及懈寄生。這不曾下雪的島國,安靜無聲地裝設著它的聖誕節,那在漆黑夜空下,櫥窗內的強光所照射的,虛構雪景。<br /> 其實它已經輕微遲到了。<br /> 露走出餐廳門口時,弘舉目剛好迎向一陣櫥窗射出強光,弘看著露扶著扶手走下餐廳階梯,步入璨白的光源下,身形消溶在一片亮白之中。露一邊走來,一邊不斷潰散。<br /> 怎麼了,露到了弘旁邊,笑著說,送我到捷運站吧。<br /> 弘與露走過島國聖誕節過後的鬧區街頭,沿路開滿聖誕紅並下著雪,一切都是遲到的虛構。露就在身邊,但好像不斷在遠離。<br /><br /> ●<br /><br /> 弘回到學校的自習教室,看見安抬頭。<br /> 出去講吧,安說。<br /> 他們坐在教室外,看著操場在巨型燈源的照射下曝白的光亮。安說,幸好你頭髮沒剪掉。你也希望露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吧。<br /> 是呀。很久以前,她半開玩笑的對我說,她喜歡有點娘的男生。<br /> 她應該只是隨便亂講的吧,安說。<br /> 恩哼,只是到後來,她講了什麼好像已經不再重要了。<br /><br /> ──擅自劃定了它。<br /><br /> 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弘說。那打死不剪的玉米鬚鬢角,好像是我僅剩的幾個,仍然存留的,跟露相關的事物。<br /> 我完全不想去改變它。甚至刻意誇大它,保存它。<br /> 如果它不存在,虛構它。<br /> 今天不是聖誕節,但是我會把它誤記成聖誕節的,就像我偶爾的耍娘動作一樣,硬是把它提升成一個沾黏著時光痕跡的紀念品。<br /> 一則故事、一段身世。一本只有我懂得如何解開的上鎖日記。<br /><br /> 像女生一樣的鬢角。耍娘的動作。滿嘴髒話的露。中午熄燈的透涼課室,晴天與雨季輪流搬演的校園。沙丘上漏著沙粒的露。<br /> 那年聖誕節,與我穿行在鬧區街頭,走過沿途盛開的聖誕紅與鋪地雪景的露。<br /><br /> ──在時光退潮所遺留的沙灘上,碩果僅存的,小小隱喻。<br /><br /> ●<br /><br /> 你想要跟我講一下今天的事嗎?安說。<br /> 好呀,高一下的聖誕節那天……<br /><br /><br /><br />2009/5/27定稿。<br />發表於《建青一三○》文集。</span></span>瑪莉金http://www.blogger.com/profile/14126096263795650227noreply@blogger.com0tag:blogger.com,1999:blog-5215277741202225844.post-45783000904953047692009-04-28T00:16:00.000-07:002011-03-10T07:18:03.406-08:00夏日時光<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small;"> 我坐在課室後排,在窗外澄紅光度傾斜、柱影移行伸長時,想著有關時間的事。<br /> 那是某個微微溽熱的夏日午後莊敬一樓的課室。在泛漫著慵懶氣息的第七堂課,講師吐出的字句泡沫般地漂浮到我耳邊即無聲破滅;她轉過頭部時略略帶動了側臉線條上光影的傾軋。幾乎接近一幅靜物照般靜止、安靜的畫面。<br /> 我維持著支頤的姿勢,轉右,看著透光的窗格,注意到整間教室在午後光線斜照下因為陰影的加深更顯立體。澄紅與灰黑的參差、交疊。微微溽熱。我感到一股從未出現過的確切肯定:這是夏天,我曾看過類似的場景。高一時我在明道樓上課,放學後揹起書包沿著跑道來到莊敬一樓走廊,準備經過學務處前往大門。那時總是有點急躁、有點匆忙,雀躍地從一件事情跳到另一件事情,不曾感到突如其來的傷心,也沒有安靜獨處的強烈渴望。我揹起書包快步行走,沒注意到那微微起火燃燒的午後校園,不太理會肌膚上舒適烘烤的觸感,直到我行經莊敬一樓的走廊。<br /> 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幾乎可以稱之為景框修辭學的構圖了。灰色石質的牆面及廊柱分別圍攏左右,往前方延伸且逐漸縮小,我只要抬起手臂往前一指,就可以觸摸到這幅透視構圖的消失點。此時,我才突然注意到負責著色的澄紅與灰黑,正在互相浸染、交疊。我維持著緩步行走的動作,轉右,第一次認真看見了夏日午後的校園。<br /> 時序輪轉,季節遞移。現在,我不在明道樓上課,也不再快步行經莊敬一樓走廊,我就坐在莊敬一樓的課室裡。緩緩轉右。那是多麼相似的場景,從光澤、線條,到氣味,到烘烤般的溫度。<br /> 講師的字句如同往常四處漂浮。下課鐘聲結束了即是上課鐘聲。以前是三角函數現在是排列組合,換了顏色但是學資始終一樣讓人望而生畏。放學與同學互道再見後第二天即見面。<br /> 再次遇到夏日午後的場景時,我想起有關時間的事。<br /><br /> ●</span><br />
<a name='more'></a><span class="Apple-style-span" style="font-size: small;"><br /> 浮橋。生命的窗口。時間的岔路。<br /> 那是一篇我相當喜愛的短篇小說,雖然單就故事而言實在很難引人興趣:一名長期生活在無趣、壓抑之中的中年女子,在罹患癌症後,有了一次無傷大雅的外遇機會:她吻了一個年輕小伙子。<br /> 在這顯得微不足道的、渺小的事件中﹝甚至也稱不上什麼事件﹞,在故事的底層、敘事的夾縫裡,翻轉著多麼巨大的哀慟。中年女子將自己罹患的絕症視為脫離可怖日常的機會,贏得更多關心與重視的機會,對於逐漸逼近自己的死亡感到一股難言的興奮之情,對它寄與厚望,悄悄希望它是乾燥枯萎生命裡的轉捩點。<br /> 儘管那意味著肉體碼表不斷加速的倒數計時。<br /> 在知悉自己病況獲得好轉後,女子覺得:太過分了。<br /> 那是何種哀慟,對於封閉的日常、壓縮的生命可能性,寧願已死亡來換取突破的機會。<br /> 在沒有光才看得見的美景中、在生命的可能性之外、在時間之外、在浮橋上,河裡的星星幾乎靜止但仔細觀察會發現緩緩的移動,逸出邊緣後重新出現,也許是同一顆也許不是,浮橋隨著你的腳步起伏波動,你來到一個場景,原本不可能出現在你生命裡的場景。小小的叛逆、小小的出軌。<br /> 你來到浮橋,生命的窗口,時間的岔路。<br /> 那是加拿大女作家艾利絲.孟若《感情遊戲》短篇集子裡的〈浮橋〉。<br /><br /> ●<br /><br /> 轟隆的火車駛進時間的岔路。<br /> 高二的畢業旅行,地點竟與國中相同。首先在行駛的火車上就感到相同的氣氛。我想起了國中就讀的私立學校,那每天上課到晚上六點還有一部分人留自習到晚上九點,上至頭髮長度下至襪子顏色都有嚴格規定的國中。那坐落在台北東區的狹小校園,國中與小學幼稚園混雜在一起,操場跑道僅一百公尺。我仍記得它的雨天,在校園裡,雨天從來不用撐傘,順著走廊及遮雨棚即可前往大多數地地方。<br /> 其實也沒有太多地方可去。<br /> 現在,發生在國中校園裡的事情已經褪色到僅剩一些模糊的景物畫面、臉孔。就讀私立高中F對我說,總覺得學校的天空好小好小。<br /> 但國中的畢業旅行,印象多麼深刻呀。最後一天在海洋公園,一群人反覆乘坐那從高處衝下濺起大量水花的小舟,四五次之後衣服全溼透浮貼著肌膚。夏天嘛,很快就乾了,N說。他在洗手間爽快地把頭埋進水龍頭底下,起身往後撩起滴水的頭髮。有何不可?這裡什麼事都可以發生,我歡快地讓冰涼的水沖洗我的頭髮。髮絲仍滴淌著水的兩人就這麼在灼熱的光度下奔走、遊玩。<br /><br /> 與國中地點相同的畢業旅行,每個角落都散落著時光沖洗下的感覺碎片。我再次來到海洋公園,W說,他想搭旋轉木馬,旋轉木馬很刺激。<br /> 欸,好呀。我笑了。<br /> 我站在幾近亮白的光線下,看著旋轉木馬,皮膚微微灼熱。一群人沿著鐵欄杆排隊等待,木馬正在繞行,播放著微弱、粗糙的音樂,午後強光下,感不到任何一絲童話的甜美浪漫。輪轉到我面前的白馬、海馬、馬車,都有一種膠漆脫落的塑膠質感。<br /> 輪到我們乘坐其上。我挑了一批兩肩有翅膀的白馬,前腳略略騰起一種飛翔的姿勢。音樂播放,木馬前行、升降、輪轉。我的掌心傳來古舊塑膠的粗糙觸感,我在稍嫌澳熱的午後陽光下旋轉旋轉。百般聊賴的感覺。<br /> 這不是應該是,時間的岔路?至少是,小小的叛逆,小小意義的來臨,怎麼,我又回到這單調的旋轉之中,疲憊暈眩地被承載著去不斷繞行、升降?<br /> 在安靜無聲的時間之中繞行。<br /><br /> ●<br /><br /> 我繞著操場跑道行走,撐傘穿行於雨水之間,從格物樓音樂教室前往社辦,也許讀小說、整裡稿件,也許什麼也不會做。此時,跟我國中同班高中同校的ㄍ向我小跑步過來。<br /> 找你找了一下午了,ㄍ說。<br /> 剛剛外堂課,都不在教室,我回答。<br /> 今天我生日,ㄍ笑著,你一定忘光了吧。<br /> 猜對啦。<br /> 跟我去北車吧,U跟她同學會在那裏等我們,要幫我過生日。<br /> 跟去年一樣?我們四人?我微笑。<br /> 對,跟去年一樣。<br /> 我們離開操場跑道,順著走廊回到教室拿書包。ㄍ說,這首歌很屌你一定要聽,他是我聽過唱得最高的男生。<br /> 啊,〈She’s Gone〉,我聽過耶。我定住。<br /> 你不是完全沒在聽搖滾?<br /> 一個社團認識的朋友傳給我的,玩吉他的帥氣女生,雖然白痴白痴的,我說。<br /><br /> 能凝聚一種繁複、多面的感官印象,挾帶著記憶的感受細節,在一剎那將你淹沒,讓你體認到:啊,就是它,我曾感受過。如此一種回憶的幻術,絕對不是視覺最為擅長,嗅覺與味覺也許更佔優勢。聽覺也行。我按緊ㄍ遞給我的耳機,閉上眼睛,讓聲音浸泡我。<br />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一年前的夏天,青年社暑訓過後。暑訓三天。歡聚的慶典。液態薄膜包圍保護的時光。亮白光度下一組組的隱喻。獨立於日常的可能性之外的一段經歷。暑訓認識的Z,一個白痴白痴的帥氣女生,在那個夏天傳了那首歌給我。<br />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再次與它相遇。如果不是它主動與我迎面相撞,也許它,連帶著許多細瑣的感觀印象,將永遠陷入時日的流沙裡。<br /> 我緊緊按著耳機像緊緊擁著不斷潰散的記憶。<br /><br /> 啊 ,手機沒電了,我要跟我媽說我今天晚點回去。我說。<br /> 要不要我借你?ㄍ問。<br /> 算了,其實不重要。我回答。<br /> 我要前往的地方不需要日常的人、事、物的沾黏。<br /><br /> 我與U、ㄍ在國中時幾乎每次都是全校前三名。自稱三劍客、鑽石打線。去年ㄍ生日,三人再加上U的新同學婕,四個人相聚甚歡,在一家雅緻的平價義大利麵店打鬧、嘴砲、亂攪壽星ㄍ的麵條、沒有蠟燭所以折了兩枝牙籤插在蛋糕上。同時,敘舊敘舊,交換著彼此還記得的國中時期偉大事蹟。考完第一次基測之後全年級衝刺班的衝刺班、翹課的翹課,只剩我們三人每天悠哉地晃來晃去,在空蕩但冷氣全開而顯得透涼的課室內大聲播放音樂;負責班上的外掃區:女廁,並在女廁裡聊天聊了好幾節課;還有帶了棋盤來學校,三人分別把理化老師的五子棋電爆。<br /> 去年那天,當我們歡快地喧鬧時,我幾乎忘了我仍然得回到這個課室,這午後澄紅光度斜射的課室。<br /> 一個去年發現的窗口、時間的岔路,靜悄悄地停留在那裡,我即將再次來到其上。<br /><br /> ●<br /><br /> 支頤轉右,時間輪轉、季節遞移,天體運行滑過天際,光影在日夜交替處傾軋。時光安靜無聲,旋轉木馬般繞行。我浸泡在澄紅的光度裡,耳邊幾乎響起遊樂園裡做作、單調,但努力佯裝歡樂的配樂。我擁著發光的記憶碎片,百般聊賴地等待下一條岔路的來臨。<br /><br /><br /><br />2009/4/27定稿。<br />收錄於《建青一三○》「比制服重的記憶」專欄。</span>瑪莉金http://www.blogger.com/profile/14126096263795650227noreply@blogger.com0